显祖五剧中,最藉藉人口者自为《还魂记》或《牡丹亭梦》(《还魂记》有《玉茗堂全集》附刻本,万历间石林居士刊本,《六十种曲》本,王思任《评》本,沈际飞《评》本,柳浪馆刻本,冰丝馆刊本,《吴吴山三妇评》本,陈眉公《评》本(改名《丹青记》),又有沈璟、冯梦龙(易名《风流梦》)、臧晋叔诸改本。《六十种曲》内又有硕园改本)。王骥德虽将《还魂》抑置《邯郸》、《南柯》之下,然一般人的见解,则大都反之。梁廷楠谓:“玉茗“四梦”,《牡丹亭》最佳,《邯郸》次之,《南柯》又次之,《紫钗》则强弩之末耳。”此种甲乙之次,本极不足据,唯以《牡丹亭》为最佳,则足以代表一般人的意见。《还魂记》凡五十五出,没有一出不是很隽美可喜的。这样的一部剧本,出现于“修绮而非垛则陈,尚质而非腐则俚”的时代,正如危岩万仞,孤松挺然,耸翠盖于其上,又如百顷绿波之涯,杂草乱生,独有芙蕖一株,临水自媚,其可喜处盖不独能使我们眼界为之清朗而已,作者且进而另辟一个新境地给我们。开场的一支《蝶恋花》:“忙处抛人闲处住,百计思量,没个为欢处。白日消磨肠断句,世间只有情难诉。玉茗堂前朝复暮,红烛迎人,俊得江山助。但是相思莫相负,牡丹亭上三生路。”及结束全剧的一首下场诗:“杜陵寒食草青青,羯鼓声高众乐停。更恨香魂不相遇,春肠遥断牡丹亭。千愁万恨过花时,人去人来酒一卮。唱尽新词欢不见,数声啼鸟上花枝。”已足以看出作者的用意。作者是多情人,又是极聪明人,却故意地在最拙呆最荒唐的布局上,细细地画出最隽妙的一幅相思图。曹霑所谓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酸心泪”,正足以说明显祖的此剧。“但是相思莫相负,牡丹亭上三生路”二语,盖较之东坡的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尤为深入一层,尤为真挚确切者。《还魂记》的概略如下:南安太守杜宝生有一女,名丽娘,才貌端妍,未议婚配。一日,杜太守想起,自来淑女,无不知书,便请了本府老秀才陈最良为西席,专教小姐,并以梅香为伴读。陈最良正是民间的百科全书式的老秀才的代表,他无所不知,连医道也懂得。上学的那一天,陈老先生教丽娘读《诗经》,解说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一诗后,不禁使这位年已及笄,初解怀春的少女怅然有感于中。本府有个后花园,极为敞大,丽娘向未去过。为了春情郁郁,受了梅香的劝诱之后,便同去园中一游。春色果然绝佳。好鸟轻啭,繁花缀树,芍药方放,牡丹盛开。丽娘回归绣房,倦极而卧。仿佛身子仍在园中,突遇一位少俊的秀才,折柳一枝赠她,强她题咏,并抱她进牡丹亭中。百种温存,紧相厮偎。正在欢洽之时,树上忽堕下落花一片,惊醒了她。她惆怅地醒来,口中还叫道:“秀才、秀才,你去了也!”她母亲刚来看她,盘问她也不语。便诫她以后少到后花园中闲行。自此以后,丽娘益为郁郁,梦中之事,无时放怀。捉空儿又到后花园中去。梦中之景,宛然如见,只是那少俊的人儿却不在身边了。太湖石仍在,牡丹亭依然,只是花事已将冷落,情怀更为凄然。自这回寻梦归去之后,丽娘便生了病,时卧时起,精神恍惚。她父母十分着急。陈最良的药方固无效力,石道姑的符咒,也欠灵验。挨至秋初,病体益重,“十分容貌,怕不上九分瞧”。丽娘自己对镜一照,也吃惊不已。“哎也!俺往日艳冶轻盈,奈何一瘦至此。”便着梅香取绢幅丹青来,为自己生描春容。画得来可爱煞人。对像徘徊,更增忉怛。便在画上题道:“近睹分明似俨然,远观自在若飞仙。他年得傍蟾宫客,不在梅边在柳边。”想起他人之像,或为丈夫相爱,替她描摹,也有美人自家写照,寄与情人,而丽娘这像却寄给谁呢?“梅边柳边”,只不过是个梦儿而已!但出于丽娘的不及料,也出于读者的不及料,那位“梅边柳边”的秀才,在世间却实有其人。这人姓柳,名梦梅,家住岭南。少年英俊,贫穷未能赴试。却说久病的丽娘到了八月十五,明月清朗之夜,便昏厥而去。临终之时,嘱咐她母亲只将她尸身葬于后花园中老梅树下,并私嘱梅香将她的春容,放在太湖石边。她死后不久,杜宝奉命升为淮扬安抚使。他带了家眷同去。但因为丽娘的尸柩不便运去,便让她埋于园中。却将此园与太守官衙用一道墙隔开了,同时并建了一所梅花庵于旁,供奉小姐,命石道姑看守此庵,并请陈最良收取祭粮,岁时巡视。匆匆地过了三年。柳生因久困乡里,终无了局,便勉力措筹,欲北上图求功名。得了钦差识宝使苗舜宾的资助,方得成行。经过南安,染病难行,厥于途中。陈最良过而怜之,送他到梅花庵中暂住。柳生病体渐好。在后花园中散步时,拾得丽娘自画的那幅春容。那画中端丽绝世的少女,顿使梦梅出惊。他疑心这画中人是观音大士吧,却又是小脚的,是月里嫦娥吧,却又没有祥云拥护,及见了题诗,乃知她确是人世间的一位美女。“梅边柳边”一语,又使他骇然。这不是指着他而言吗?不然如何会那么巧合于他的姓名呢?于是他便生了痴心,天天对着画,“姐姐、美人”地叫着。丽娘的魂儿,在地府受了冥判,得了允许还阳的判语。她回到梅花庵,听着梦梅“姐姐、美人”地叫着,颇为感动。知道了他便是从前梦中的人儿,便乘机进了书房,假托邻女与他相晤。梦梅见了那么倩丽的一位少女昏夜而至,当然是既惊且喜的。他们的好事,曾有一次为石道姑们所冲散,但也无甚阻碍。丽娘还阳的日期已尽,便嗫嚅着与梦梅说知,她并不是邻女,乃是画中的人儿。梦梅看看画儿,又看看她,果然是一模无二。她至此方才对他细诉自己的身世,并要求他开坟启棺,出她于土中。梦梅与石道姑商议,设法开了坟,果然小姐复活起来,颜色娇艳如生。掘坟的他们,当场也忘记了她乃是已死三年的少女!他们恐怕住在南安不便,便一同北上到临安。这里,陈最良到了庵中,见石道姑与柳生都不在,杜小姐的坟又已被掘发,便断定乃是他们二人同谋为此,事成逃去。决意奔到淮扬前去告诉杜公。这时,金人正图南下牧马,封海贼李全为溜金王,着其扰乱淮南一带。李全与妻杨氏,领众围了淮安。杜公奉命往救,也被陷于围城之中。陈最良北来,恰好冲在贼人的网里。李全设了一计,假说杜公的夫人及婢女春香已为全兵所杀。(这时杜公之夫人等已离扬城,逃难在外)最良信之。全便命他进城招降,欲他以此噩耗告杜公,以乱其心。但杜公悲愤之余,反设了一计,命最良去说李全及杨氏降宋。恰好全与金使冲突,惧祸,便依言降宋。在此时之前,柳生偕眷到临安赴试。试时刚过,柳生强欲补试,幸得遇前在广赠金的苗舜宾为试官,竟通融了他入试。金榜正待揭晓,却遇李全之乱,暂不宣布。柳生试毕回家。丽娘闻他父亲被围淮安,便遣他去看望杜老。他到了淮安,恰好李全已降,杜公正奉旨召为中书门下同平章事,僚属在那里宴别他。柳生自称门婿,闯门而进。杜公得了最良之言,正恼着女坟被掘发,这位不知何来的门婿,却凭空而至,便大怒地命人递解柳生到临安府幽禁着,以待后命。杜公入朝,皇帝大喜。最良也以功授为黄门官。李全已平,金榜遂揭晓,状元是柳梦梅。但他们遍觅状元赴琼林宴不得。不知状元却在杜府吊打着呢。杜公到京后,便命取了柳生来,欲治他以发坟罪,任柳生怎样辩解也不听。觅寻状元的人到来,才救了柳生此厄。杜公仍然不愉,坚执着:即使女儿活着,也是花木之妖,并非真实的人。于是这事达到皇帝之前,命他们三人同在陛前辩论。结果,以丽娘的细诉,事情大白。当杜公到了丽娘家中时,却于无意中遇见了前传被杀的夫人及梅香。原来他们逃难到临安时,遇着丽娘,便同住在一处。于是合家大喜着团圆着。然而柳生却还不认那位狠心的丈人。经了丽娘的婉劝,方才重复和好。这一部离奇的喜剧,便于喜气重重中闭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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